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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鋕與我
葉媽媽／口述
劉鳳英（花蓮春日國小校長)、黃筱晶（高雄鳳雄國小總務主任)／整理
失去永鋕
我以為我可能會被送到精神病院去，我不知道六年來是怎麼過的！這是一輩子沒有辦法磨滅的。差不多半年時間，我每天都一直哭。出事那天坐救護車的時候，我看到他在掙扎，我叫他，他的手啊腳啊一直在掙扎，不能說話，眼睛一直流眼淚，我一直叫他：「媽媽在叫你，你不要怕，不要怕。」到基督教醫院，他們用長的包巾，一手一腳都綁得緊緊，我抱著他，不然他一直掙扎，他一直掉眼淚，我說：「你不要害怕，媽媽在你身邊！」
可能是青春期，國中有兩個小孩捉永鋕要脫他的褲子，然後我去跟學校反應好幾次，我跟那兩個小孩子說：「你們以後再跟他脫脫看！他的不是跟你們一樣嗎？下一次你們再脫，我一手可以抓一個，把你們丟出去。」
所以，永鋕還在殯儀館的時候，我很氣那些沒良心的喔，恨不得把他們揍死唷！覺得是他們間接害永鋕一條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。我去學校說：「要看的，我現在請車子載你們去，脫給你們看。」校長一直阻止我，說這樣會擾亂學生。我說：「他們就很喜歡看他呀！現在他躺著，來，我全部脫給你們看…..」。
我會覺得永鋕沒有尿尿的人權，就是這樣逼死他的，越想越生氣，你們知道嗎？！我一直在想說，我從小就一直在保護他，保護到最後，到不需要我保護的時候，結果就這樣沒有了…..。
貼心巧手的生活家
永鋕小時候，我就覺得擔心，雖然阿公阿嬤都很疼他這個長孫，爸爸也覺得沒有怎樣，可是一般男孩子會想要玩怪手，他就偏要玩扮家家酒、煮菜的東西。我第一次發現這樣的事情的時候，我想，我的小孩子是不是陰陽人呀？我帶他去看泌尿科，結果醫生說很正常，我還給他看兩個呢！結果他們都說生理上都正常呀！所以我又帶去高雄醫學院，他們也說「你的小孩是正常的，不正常的是你！」那到底問題是在哪裡呢？
永鋕很忙！總是忙著做自己喜歡的事情。四月的時候，他就會說這個時候要開始找粽葉了；八月的時候，中秋節快到了，他就去撿蝸牛，準備要烤肉的東西，都不用你煩惱。他還會打毛線呢！做那些有的沒的，什麼都會做啦！
我工作回家，他就會說：「妳怎麼那麼晚才回來？趕快去洗澡，我要來煮菜，要吃飯了呢！」他平常會圍我的圍裙，煮菜的時候還會蹦蹦跳跳，學那個「菲姊」。他也會幫我剪頭髮，我一坐下就幫我洗頭按摩，一邊問：「妳哪裡痛？」然後他聽到我咳嗽，就會去拔很多「魚腥草」，用電鍋燉，買冰糖來放，他說：「今天妳就把它當茶喝，就會好了！」看到我生病，醫生看都不會好，他還會去公媽那邊卜茭。永鋕對爸爸也很好，但是他很會管爸爸，因為我先生很喜歡和朋友小酌。我覺得跟他相處很快樂。
我帶他去看心理醫生之後，我就接受他了，我要讓他過得快樂，讓他自由發展，放手讓他去做。我覺得我的小孩沒有錯！他後來很愛現咧，你們知道嗎？他很愛唱歌、很愛跳舞，他學科不會，其他樣樣他都很愛。我甚至於會想，他這種個性，現在如果還在的話，我會比較好命呢！
如果可以重來
你說有幾個男孩子會像他這樣？幾個從小一路走來的男孩子，反而跟他在一起都會笑他。他有很多朋友，都是女生比較多。但偏偏就是那些男生在欺負他！
我是不知道他有隱藏什麼沒有告訴我的事情，可能是我對他們比較嚴格。他又很怕我去學校跟人家吵架。他跟我反應過，他說老師會覺得他會找麻煩。
有時候他跟我說一些話，我會說：「你要學習堅強一點，我很煩惱你要去當兵，要跟人家共同生活，你褲子脫不下來怎麼辦？我很煩惱這些事情耶！」我一直講，他反而就越來越不敢跟我講什麼。我有時候會責怪他，我就是很乾脆的兩三句話希望可以解決掉。可是我不是心理醫生，我們不懂呀，沒有辦法突破他的心防。
如果時間可以重來，我會到學校爭取到底，我不會讓這種事情再發生。真的講到這個問題，我有時候會哭得很大聲。我不知道我的小孩子，後來居然都是用這樣的方式去尿尿。之前我知道他被欺負，我有去反應，可是我不知道都沒有解決。這樣才可笑呀！我才知道，原來他反而是避開，是我兒子走出他自己的路來，他都上課之後或是快要下課時去上廁所。
我有一個感覺，為什麼像我們女生比較男生化不是問題，男孩子比較女生化就有那麼多問題？他雖然比較女性化，可是他沒有罪，要給他一個空間存在呀！有一個老師跟我說過一句話，我聽了很不爽了好幾年，他跟我說：「（永鋕）走了也是一種解脫。」我的小孩子比較女孩子樣，難道這樣的小孩就該死嗎？
張萍（屏東人本辦公室主任）後來也跟我講她去訪問的時候，有派出所警員說：「他的家長敢站出來唷？」好像覺得我很丟臉，我本來想去問他，我的小孩有什麼丟臉？為什麼不敢承認？我說：「你們沒有早點告訴我，不然我就去罵他一頓。」
我的小孩子就是旁邊的人把他擠壓，壓得他沒有施展的機會，有些人也是像這樣被逼得走到自殺的路途，可是他們沒有錯，有什麼好丟臉的？剛開始我也是不能接受永鋕這樣的個性呀！後來是帶去看心理醫生，我覺得有這樣的孩子，只要他心理沒有偏差就好。
還有，我希望老師不要看不起不會讀書的人。以前，我跟永鋕讀國小的某位老師吵過架，為了什麼你們知道嗎？我兒子坐在窗戶旁邊，他和同學兩個人把窗戶推來推去，因為兩個小孩都熱嘛！我兒子就是推輸人家呀！然後他就中暑，到外面去排隊就比較慢一點，老師就直接拿那個紙給他啪一聲打下去。回來他洗澡，我看到他的背上像是藤條的痕跡，很粗，兩條咧！我馬上打電話給老師：「今天就算我的小孩做錯，你也不能把他當成牛！你這樣打好像在打牛！」老師就說：「他動作那麼慢」，我說：「他動作慢，你就把他當成牛打嗎？」、「我的小孩比較不會讀書，不過他沒有做錯事呀，你要我的小孩每次都讓人家，這樣不公平，你要處罰就是兩個都要處罰！」老師後來就惦惦（沉默），她後來跟我道歉，不過我還是說要追究，不是我惹事，實在是她把小孩子打得這麼嚴重。
這個暑假公視有一個《危險心靈》的節目，我每天都看，就是在講國中生的生活。我從那個節目感覺到，他不快樂。以前我常常跟他說：「你就給我好好讀書就好！」我兒子有一個名言，他跟我說：「如果是讀書要用的東西，再貴你都不會在乎；如果不是讀書要用的，你就一毛不拔！」說真的，那是我們自己心理在作祟。因為我們都認為自己不會讀書，希望孩子要會讀書呀。而且我們做的工作是這麼累人的，我不希望我的小孩子跟我一樣累。可是沒有辦法呀，他就是讀不好嘛！其實我心裡在想，他可能也是在反彈。葉仁傑（永鋕弟弟）就曾跟我反應說：「不知道怎麼生的，生這個腦袋，書都讀不好。」，還怪我咧，怪我生的腦筋都不會讀書。
所以我說，他沒有錯！如果有錯，錯的是我們。因為那種個性是我們生給他的，不能怪在他身上。
每個孩子都不一樣
永鋕小的時候，我比較會打他。那時候我們比較獨裁啦！覺得他做的事情不合乎我。我一拿棍子，他就大叫「阿嬤！」，就跑去阿嬤那邊，這樣我火會很大呀！可是弟弟不會，弟弟跟我一樣脾氣很硬，他做錯事情，你打他，他絕對不會有反應。我曾經給他打斷幾枝竹掃把唷，他絕對不哭。 以前我帶他們去買玩具，他們一人挑一個，結果挑的不一樣，回來小的就要搶大的，大的沒有辦法，兩個吵架，我就跟永鋕說：「搶回來，把他打回來！」我先生就會說：「從來沒有看過人家這樣教小孩！」可是我就說：「他們才差兩歲，為什麼大的就要讓小的？他喜歡，哥哥也很喜歡呀！」我覺得我們只要做得對，不管你是大的還是小的，你就不能搶我的。我跟小孩說：「我們要保護自己，你自己的東西被搶走了，就搶回來。因為，如果你在家裡，人家都讓你，你出到社會誰要讓你？你要保護你自己的東西。」我常常跟他這樣講，可是他好像一直沒有辦法突破，他好像就是打從心裡上比較軟弱。
我先生他不會吵架，永鋕的個性比較像他爸爸，他爸爸的忍功喔，一級棒的啦！我天生就有一些叛逆的個性，可能是小時候我媽媽很會打我，我姊姊就比較軟弱，她比較不敢爭取，我就會什麼都要爭贏，我會覺得爸爸比較疼我，我媽媽常常罵我說：「叫你往東，你偏要往西。」小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個性，我媽媽罵我，我連回頭看她一眼都不會。
所以我說呀，帶小孩子沒有公式，每個孩子都不一樣。我的小孩可能是不能突破那種心防，他比較忠厚老實啦。那時我有一點疏忽，在我的心裡想，那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，我就跟他說，這問題那麼久了，你都沒有解決，學生要跟你看什麼？你就脫起來跟他看嘛，誰怕誰？因為在我的思想上，我就脫給你看，有什麼好看的？如果重來的話，我會細心去了解，其實有這樣的狀況，父母自己要去學習，不要覺得問專家很丟臉。
現在不光是要教育像葉永鋕這樣的小孩子，要勇敢面對，不要害怕。正常的人也更需要教育。有這樣的兒子女兒的父母，一定要自己先接納孩子，做父母的應該去承受，開放他的個性，不要覺得這樣很丟臉，因為你的孩子沒有錯。所以，我們要鼓勵這樣軟弱的小孩，勇敢的站出來，這樣別人絕對不會欺負你。
我現在才覺得說，教育問題真的是不簡單。因為教小孩子、跟小孩子相處，沒有一定的方程式。說實在話，跟大人相處也是一樣呀！
要司法還公道
說到永鋕的死，有時候我會很軟弱，有時候會很氣憤，想要用我的生命跟它（司法）挑戰。我會想是不是用我的生命，讓司法還一個公道給我。
我一直篤定我兒子絕對不是暈倒。那時在屏東法院，我當時是想說「認了，如果廁所濕濕滑滑的，別人都不會滑得摔死，我兒子滑到摔死，也是命啦！」，反正不想去追究。直到我看到判決書嚇一大跳，真的讓我發飆起來，我兒子絕對不是生病的，隨便我們村子裡面叫一個人來，沒有人敢說我兒子怎樣！而且我兒子從小只是感冒會給醫生看而已，家庭醫生也這麼說：「那個囝仔也不曾怎麼樣，每次來就是感冒而已！」如果說找不到證據，或者是沒有辦法判決，我還無所謂，用這種方法來脫罪，這樣我很不服。拗到太超過啦！
關於上法院這件事，我先生他也很支持喔！如果叫我先生去講，他打死都不敢講。不過，他常常講一句話：「瞎子（青瞑）也知道那不是生病！」
上次那個法官，出庭的時候，我跟他吵架。他很沒有耐性，我說：「你有耐性，讓我把話講完啦！」他說我講話很憤慨，他說：「死的不只是你囝，車禍死的多的是。」我說：「死的不是你囝，是我囝，死的是你囝，你就不會這樣講！」真的很過分耶！所以愈聽火愈大！真的！我有一種力量，我跟他說，我兒子都沒有了，我還怕你嗎？
上次那個法官真的很兇耶！我們跟他申請基督院醫院的醫師作證，你知道嗎？那個法官一直說：你百分之百確定？醫生他怎麼敢確定，就這樣讓人家啞口啊！讓你不敢出來作證。
今天如果判決是我們沒有證據，我還可以接受，判他生病，打死我都反抗到底。那天法官問我說我要尋求什麼？我說我要司法給我公正公平，還我明白。我講得很清楚。
越來越有力量
我一直都很感謝你們協會，還有人本。我剛開始真的有活不下來的感覺，我一直在吃精神科的藥，每次講電話我都會哭，我覺得自己很丟臉，這麼多柺杖撐不起我。
以前我是跟蘇芊玲老師，她那時候是婦女新知的董事長（也是教育部委員），然後她跟畢恆達老師、王麗容老師一起來訪問。後來，陳俊志他看到電視新聞報導說，學校同學都罵永鋕娘娘腔，他聽到這句話，就很有耐心的找來呢！他來的那天剛好是出殯那天，我還是很感激他，他很熱心。那時候人本也有好幾個人，像是俐雅跟張萍她們在關心這件事，還有那個志工良奕，他寄一本書給我，那本書給我的鼓勵很大，書上說人要活在當下，書上還畫一個圖，說人生這邊是痛苦村、那邊是快樂村，人要做出選擇，為什麼要選憂鬱的？那時候就是一直在反省說，別人的小孩有這麼多人在關心嗎？也體會到，有這麼多人在幫忙我，為什麼要留著傷心，不要把這種力量拿來跟他們拚了？
另外，屏東地院的蔣檢察官對我也非常好，那段時間他看到我好像都要崩潰了，常常下午三四點會打電話給我，來安慰我。那個判決書出來，蔣檢察官把電話留給我，還跟我說：「四年後你就知道你要做什麼了！」我問他是什麼意思，他就說：「慢慢你就知道啦，你兒子有很多事情要讓你去做。」有時候我也一直想，他們當檢察官的，怎麼不會看不起我們這個老太婆。
尤其我很感激好友郭太太，起先我真的沒有辦法走過來。她們家好忙好忙，有時候晚上打電話，她聽到我的聲音在哽咽，她就工作都沒有做，就趕快來把我載出去走一走，她先生也很支持。有一次帶我到冬山河呀，結果反而他／她們都沒有玩到，因為我整路都在哭。人生短短的，我有這個朋友也已經夠了。在我最苦難的時候，人家都會怕跟這樣的人講話呀－－每天都看這個人在哭唷，不要跟這個人講話－－可是她不是哩，她好有耐性，這麼多年來，真的，我自己的姊妹都沒有辦法像她這樣。
回想過去，真的是有蠻慘的一段時間，差不多四年過後，才過得比較平靜。可能是她們說，你的小孩子沒有白死！永鋕他既然走了，我要幫他收拾後續。很奇怪呢！後來我越來越有力量，就像蔣檢察官說的，他的後續要我來承擔，就是有一件事情要留給我來做，我也不見得是在做什麼啦，只是說這樣的結果，我一定要抵抗到底，就是有這種力量。
遲來的正義
我說這是遲來的正義，我知道學校校長他們可能不是故意的，也不想害他們「沒頭路」（台語：丟掉工作之意），我現在也不會很高興，怎麼告都是輸，因為我的孩子也不能再回來，可是另外想回來，我如果不繼續，怎麼能夠讓所有的學校瞭解公共廁所的安全，還有像永鋕這種特質的孩子，一直都隱藏在黑暗的地方被欺負，我救不了我的孩子，但是我要救其他人的孩子，就是弱勢的小孩。
我本來想要放棄了，蘇芊玲老師跟我說：「再接再勵，要加油！堅持到最後！」你們協會的這些人，六年來從不間斷，一直幫忙，我對這樣的判決結果很感恩，到最後沒有錢請律師，我就和我先生自己出庭，我要感謝幫我寫訴狀的人，我都記不起來她的名字，但是我實在很感謝她。這次的彭檢察官很好，判決出來後，我打電話跟蔣檢察官說，我說：「終於有一個跟你一樣認真的人，那個彭檢察官也很認真。」這次的陳審判長我一定要感謝他，他跟我說，他花了兩個月的時間，問了兩個水電工，研究那個漏水，就是研究原理，永鋕的爸爸和我一起這六年來每次都有出庭，他也說：「這個卡差不多，不壞！」。我要感謝的人實在很多啦！
我希望這輩子有緣可以和永鋕再相見，只是見到，他也不會再叫我媽媽了，我希望他現在可以過得很好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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